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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代中國學術生產機制:從“逼良為娼”到“制造平庸”

時間:2017-11-07來1源:鳳凰文化 作者:王海光

編者按:近年來,涉及人文社會科學的困境與出路的話題,一再引起中國知識界的熱烈討論,這彰顯出時下學人對中國社會科學繼承發展的憂慮。當今日中國再次面臨時代更迭、中西碰撞,社會問題紛繁復雜的局面,我們的社會科學能夠為國家發展帶來怎樣的思想啟示與決策參考?而社會政治環境又將如何影響學科建制?這些問題在今天顯得尤其重要。

在王海光先生發表于《文化縱橫》的這篇文章中,他深刻分析了行政化、官僚化如何使得當前學術研究走向劣質和平庸,為我們理解當前中國學術研究的種種問題提供了一個切入點,特此刊發,以饗讀者。

王海光

學術界維系著人們知識傳承的慧命,本應是一個社會的道德良知和科學探索精神的象征。而近年來學術界弄虛作假的事情層出不窮,腐敗丑聞屢爆不鮮,不僅牽涉者官職大、學銜高,多有校長、主任、院士、博導之類的頭面人物,而且日趨年輕化,被揭露抄襲造假的學界新秀不斷,前仆后繼者絡繹不絕,足見其問題的嚴重性,已成為社會的一大公害。

學府還是官府

學術腐敗是社會的一個根本性腐敗,社會影響惡劣不亞于官場腐敗,從斷人慧命、禍及子孫的意義上可能還更嚴重,理應遭到社會各界的嚴厲譴責。但細細推敲起來,學術腐敗之所以能發展到現在這樣的局面,并不能簡單地歸于某些個人的道德虧欠。學界的急功近利之人、剽竊謀名之徒古來有之,但像現在這樣明目張膽、理直氣壯的,倒真是舉世罕見。時常可見,有些剽竊者,明明被人捉了個正著,證據確鑿在案,但就是死不認賬,甚至還反咬一口,誣稱告發者是別有用心。“打假”,往往變成了“打架”的口水戰。寡廉鮮恥到這種程度,確讓學界蒙羞。但敢這樣做,又能這樣做的,往往都是在學界有個一官半職的家伙。問題的嚴重性也正在這里。

過去,雖然把知識分子當成政治異類,政治運動一來就整“臭老九”、“反動學術權威”,但在體制上對政治領導和業務領導還是有所區分的,所謂黨委(書記)領導下的校長(所長)負責制。學校科研單位的行政領導,一般還都是由專家學者擔任,黨政領導干部不管業務,也不伸手去撈學銜職稱。鄧小平第三次出山,主動請命主管教育科研,自己宣布要給專家教授們當好后勤部長。這是真正的政治家管教育、管科研。但是現在的情況則大不一樣了。一所高等學校的領導干部,無論是管黨群、管行政,還是管后勤,幾乎沒有不是教授、博導的。也就是說,教研人員所有的東西,領導們一應俱全。這又分有兩種情況,一是先有行政職務后有學銜職稱;二是先有學銜職稱后有行政職務。但在學術行政化上,兩者實則是殊途同歸。

從體制上講,學校、科研單位都從屬于行政部門,向學校安排干部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。許多學校的黨政領導干部,包括許多著名學府在內,是從上級領導部門空降到學校,為的是解決他們的級別待遇問題。許多年來的所謂“專家治校”、“專家治所”的聲音,只是知識分子一廂情愿的心結而已。而現在已聽不大見這類聲音了,人們不再抱有希望。從學校講,以職務獲取職稱,以行政權力獲取學術資源的情況,現在有相當的普遍性。行政領導人能夠動用的資源和人脈關系,是其他教研人員無法企及的。領導可以傾全校之力爭取到項目,自任課題負責人,以此成為教授、博導的不乏其人。所以,有的學校就出現了沒一篇學術論文的博導、沒有教過一堂課的教授。從個人講,學校中搞行政的比搞學術的要實惠得多。只要是個“長”字號的,有點權、有點錢、套套關系、請人捉捉刀,一樣能得到學銜職稱,比坐冷板凳還更來得容易。所以有很多人讀完了博士,但并不以搞學術為職業前途,都要走“學而優則仕”的路子。甚至在有的名牌大學中,許多已在教研崗位工作的博士,紛紛脫離教師本業,要到行政后勤部門去競爭個科長、處長。從職業分類的道理上講,這些學校部門所謂的“長”,原本是學校職員。古今中外的學校,辦學靠的是教員,哪有靠職員的?已有一定學術訓練的青年教師,不當教員當職員,而且趨之若鶩,實在是利益使然。這也足以說明學校官本位的膨脹,使學府安心治學的氛圍逐漸消逝,已然有了官府的仕途氣象。

學術的劣質、扭曲與平庸

學府的行政化,也就是學術的官僚化,必然造成學術的劣質化,特別典型的是所謂“工程”學術。在“工程”學術大行其道的今天,盡管其工程質量是大有疑問的,卻是投資浩大,動輒是上百萬一本書。而能夠拿到這些“工程”的,自然是非學官莫屬了。凡是參與“工程”的人,也能夠分上一杯羹。領導領銜首席,大家分成包干,“排排坐,吃果果”,名利雙收,何樂不為。至于能夠做出來什么垃圾東西,大家都心知肚明。

學術官僚化最令人痛心疾首的,還不是上述這些問題,而是學術標準的扭曲。學術的官僚化,所對應的是學術權威的缺失,專業標準的淪落。韓愈《師說》有言,“聞道有先后,術業有專攻”。一直在做學術的尚且如此,遑論只做了半截子學問,或根本沒有做過學問的學術官僚了,他們哪能知道術業的精微?讓學術官僚制定學術評價體系,無異是讓非專業人士制定專業標準,只能是把學術活動指標化。這種指標化的學術評價體系,比較的只是數量的多少,卻難以衡量質量的高低。當前各個學校研究單位的學術標準規定,無非是在哪一級的刊物上發表了多少篇文章,出了幾部專著。且不說這些刊物的規定種類是否合理,就是質量較高的專業刊物也并非學界的同仁刊物,學術立場也是很有些折扣的,在厚幣謙詞的公關下,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差強人意的關系稿、人情稿。至于出書,在現在的出版條件下,就更容易了,只要有錢到位就行。真正發表起來比較困難的,往往反倒是那些打破了陳見舊說、觸及到某些敏感問題的真實性研究。諸如關于中國當代史某些領域、某些人物的研究,當前某些社會問題的研究,凡是與傳統說法不一致的,學術成果都很難發表。這樣,在政治化和指標化的雙重壓力下,既不能觸雷,又要完成任務,真正的學術研究難以正常開展,只能走平庸主義路線——政治上跟著主旋律走,學術上跟著指標走。學術研究的平庸化,必然造成知識的平質化。舉目望去,當前大量充斥學界的是沿襲陳說的“著作”,抱殘守缺的偽問題研究,大同小異的雷同之作。這類東西,只有指標的意義,評職稱的意義,沒有知識的價值。如果拋開道德評判,雷同與抄襲,在知識的層面上,也就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。

學問之道,非學問之人難知個中三昧。據馬克思的勞動價值學說,復雜勞動是簡單勞動的疊加。學術活動是人類探求真知的活動,是復雜勞動中最復雜的創造性勞動,很難用簡單勞動疊加的數量公式來測算其真實價值。試想,如果將一個著作等身的職業寫手與述而不作的飽學之士相比論,一是商業化寫作,一是學術性研究,根本沒有質的可比性。做一篇原創性和開拓性的學術論文,所需要的知識儲備、所下的研究功夫,絕非是搞幾部東拼西湊的專著能比的。還有的學者,皓首窮經,不著文字,只留下幾部研究手稿,但卻為人類的知識寶庫提供了積累價值。這就更難評價了。所以,學術的價值,只能是學界自明、業界自評,無法用硬性指標量化出來。但從另一方面講,在行政化的學術體制下,評審者缺乏應有的知識眼界和學術立場,在學術上較不起真來,不采取這樣的指標化管理,又當何如?如果當年學界按照現在的標準,可以說,自學成家的梁漱溟、學貫中西的史學大師陳寅格等等著名前輩學者,都會被拒之門外的。

學界的行政化導向,必然要混亂學術標準,帶來知識的劣質化。時常可見這樣的專家,渾身披掛了各種學術頭銜,經常出沒于官學兩道,但張嘴除了套話、空話,就是硬傷百出的錯話。如果盤查他們底細,實在是沒有做過一件在學界立得住的原創性學術研究。盡管他們是不能被學界引為同道的學人,卻是符合指標化數量管理標準的“雷”人,大都能列出一些人們熟視無睹的“科研”成果。這些人物能成為“專家”,正是當前學術評價體系的導向使然。

有許多學者批評當前的學術評價體系是“逼良為娼”,違背學術規律。現在還要看到它的繼續,為娼還要逼良,要制造出一個平庸的多數,集體排斥那些出類拔萃之輩。如果對當前學界的腐敗問題做進一步考察,可以看到,能夠被公示于眾的“剽”客還是少數,更多的還是這些從事偽命題寫作、低水平重復勞動的“雷”人。這可能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腐敗,即一個社會的知識機理的敗壞。這是比少數人的學術行為不端更嚴重,也更可怕的事情。

學術剽竊和弄虛作假,是任何地方都會發生的事情。但能夠形成一個社會性的腐敗問題,只有在學術的獨立性受到嚴重侵害的情況下才會發生。學界的行政化和學術的官僚化,會造就一批以官取學、以學謀官的官學兩棲動物;會用一種平質化的學術評價體系把學術標準演繹成人際關系的交易;會讓不學有術的投機鉆營者占據了學界要津,把學界變成濫竽充數者渾水摸魚的江湖,使平庸排擠了高明,劣幣驅除了良幣。如果學術不能履行我們薪火傳承、繼往開來、推陳出新的文化理想,長此下去,我們將憑什么來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?即使富甲天下,也不過是一群西服革履滿口粗俗的暴發戶,提供不了生命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。

本文刊于《文化縱橫》2010年6月號,原標題:“劣質學術的生產機制”。圖片來自網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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